穆弃一眼不眨地盯着少年身上的丝线,看着它们蠢蠢欲动,看着淡蓝色的光束又一次闪现,双方博弈般缠斗了许久,最终丝线们败下阵来,又一次服帖地垂落在少年肩头。
“……不。”穆弃目光从对方的肩头缓缓转移到对方脸上,他张了张嘴,发出的声音嘶哑而颤抖。
“你没有问题,有问题的……是这个世界。”
在少年不解的目光中,穆弃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。
他说了很多很多,从那次匪夷所思的“意识转移”开始,一直到自己摔落到山沟里的现在,这期间发生过的一切,穆弃事无巨细,毫无隐瞒,全都讲给了安寻听。
他知道这并不是明智的行为,两人萍水相逢,远没到足以交付所有秘密的交情,但他走过那么多地方,见过那么多人,安寻是唯一一个隐约感觉到丝线存在,且有能力与之对抗的人。
如果就此错过,或许他这辈子都再遇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。
穆弃讲了很久,安寻也听了很久。
等穆弃终于停止了讲述,山洞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,半晌,安寻轻轻吐出一口气。
“谢谢你,为了安慰我不是渣男,居然给我说了这么多。”
穆弃以为对方不相信自己:“……我没有在编故事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,穆弃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——想想也是,自己的经历实在太荒谬和超乎常理,还拿不出任何证据,但凡脑子正常点的人,怎么可能相信?
安寻却摇了摇头。
“我知道,我没有不相信你。”他说,“我是真的很感谢你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,这需要很大勇气,不是吗?没人希望自己被当做疯子看待,沉默远比述说容易,但你却愿意把这些事告诉我……”
他粲然一笑,语气十分郑重。
“谢谢你,穆弃。”
穆弃怔怔地望着少年真诚的笑颜,一种奇异的感觉陡然冲上心头。
终于。
终于。
他终于不再孤单,不再是唯一的“清醒者”。在这个奇怪而荒诞的世界里,终于有人能够听懂他,理解他,绝望深海中孤独游曳的灵魂,终于在这一刻,看到了来自海面之上的一线曙光。
“咱们得研究研究怎么对付这东西。”
安寻不仅认真倾听了他的一切,还拉着穆弃一起商量对策:“反正我是不愿意当傀儡的,一想到我差点在这玩意的控制下,稀里糊涂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,我汗毛都要竖起来了!还好还好,这种事没有发生,咱们要想办法让它以后也别发生。”
他们讨论了很久,穆弃把安寻身上能对抗丝线的蓝色光束也告诉了他,对方对此却没什么头绪。
“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。”安寻苦思冥想,“蓝色光芒的话……难道是庇护我们星族的星神光辉?我外公就常说,我们星族是受到星神眷顾的特殊种族,正是靠着神明的庇护,我们才躲过了大灾变……诶,你说大灾变的真相,会不会就是这种‘丝线’对原世界的入侵?”
这是一个穆弃从未想过的角度,大灾变距今已过去百年,它给人类世界带来的改变是颠覆性的,但现在,那些天崩地裂的自然灾害已经极少出现,除了世界各地不时冒出来的灾兽孵化场,考古者不断挖掘出的精神力古物,以及人类种群中不断进化的精神力,人们已经极少再提及“大灾变年代”遗留给后人的诸多影响了。
“我听外公说,我们星洲的结界每年仍在对抗外界的污染和侵蚀,结界的磨损和消耗程度,和大灾变时期几乎一样。”安寻说,“这是不是意味着,大灾变的影响仍在持续?大家都以为大灾变已经结束,但大灾变一直都在发生,只是换了种隐蔽的形式,像温水煮青蛙般,一直悄无声息异化着这个世界。”
“还有,你说被丝线操纵的人们像是依照程序行动的傀儡,但傀儡之上,总该有一个更高的意志在操纵控制吧?如果那种意志控制了所有人,不就等于控制和改变了整个世界吗?等这个世界完全变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,到那时……或许才是‘大灾变’真正到来的时候。”
这番话犹如平地惊雷,穆弃在心神震动的同时,心中无数个零散的念头也穿成了一条清晰的线。
一直以来,他都处于一种复杂的矛盾和纠结中,不明白人们被丝线操控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——对清醒者来说,当傀儡自然不是好事,没人希望自己是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;但对不明真相的当事人来说,麻木地活着,也并不比清醒地活着糟糕多少。
在炽红民间,一直也有“天命”“命数”的概念,很多人相信自己的命运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,与其做无谓的努力和挣扎,还不如随波逐流,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天意。若是这些人知道了“命运丝线”的存在,恐怕也觉得这没什么值得恐慌和大惊小怪,无非是“恒定命运”的具现化罢了。
但穆弃觉得,这是不对的。
说不清楚为什么,可自从他能看清这些丝线,他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:这个世界,不该是这个样子。
哪怕的确有“命运”一说,也绝不应是靠“丝线”这种外力简单粗暴地干涉——既然造物主赋予了人类思想和能动性,又何必多此一举,要用“命运丝线”来禁锢人类创造更多种命运的可能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