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需一眼,安寻就可以确定——
“你活不过今晚了。”
他的嗓音十分冷淡,与其说是来探病,不如说是来吊丧,那人却似并不在意,明明已经虚弱到说不出话,还是艰难地弯起唇角,仿佛在说——
你能来看我,我很高兴。
可能是出于医者的怜悯,又或是厌倦了长久来的对立,安寻在床前坐下来,平静地望着那个人。
“还不愿意放我走吗?”安寻轻声问。
男人没有说话,他嘴角带着浅笑,长久地注视着他,凝望着他,仿佛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,铭记住此生最后一次的相见。
安寻亦没有移开目光,他定定地看着那双冷金色的眼眸,看着它从明亮到黯淡,再到空洞和枯寂,死不瞑目。
他死了。
房间内的仆从们开始哭嚎,安寻一动不动地坐着,他想,自己应该高兴,囚禁他的男人终于死了,从今往后,再也没有人可以掌控他的人生,更不能再剥夺他的自由。
所以他不明白,为什么他的目光迟迟无法从那张失去生机的脸上移开,为什么心底会涌起一股巨大的怅然与悲痛,为什么他竟会突然想抱一抱这个人,在他耳边轻轻说一声——
一直以来,你辛苦了。
一滴泪缓缓划过脸颊,安寻抬起手,为男人轻轻阖上了眼睛,在对方闭目安息的同时,整个房间开始晃动,上方突然出现了奇怪的漩涡,铺天盖地的丝线从漩涡中喷涌而出,它们勾住安寻的身体手足,妄图将他拉扯进去。
混乱之中,那只一直紧抓着他的衣袖,就算死了都未松开的手,突然牢牢握住了安寻的手。
“别怕。”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,温柔而坚定,“我一直都在。”
房间不见了,漩涡不见了,穆弃扬手一抓,那些涌向安寻的丝线就像被磁铁吸引一般,偏转到了穆弃的身上,他没有在此停留,带着安寻冲破幻境,朝前方跑去。
不断有丝线扑来,无数幻象宛如走马灯,凝聚又消散,消散又凝聚,宛如时光倒流,往事不断回溯,他们走过一世又一世,所有妄图勾连住安寻的丝线尽数被穆弃劫断,他们一路奔逃,最后的驻足之处,是一个山洞。
这是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,是最初的原点,一切的开始。
他们已走过了所有岁月,看尽了所有过去,每一世的轮回,每一世的纠葛,每一世的痴恋,每一世的遗憾。
而现在,他们又站在了当初命运的分岔口。
明媚的阳光从山洞外投射进来,穆弃有一瞬的恍神,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:他目送着少年消失于山洞外的小径,一去不再归来,在洞中苦等对方的那两日,是他永世挥之不去的噩梦,亦是他最煎熬痛苦的回忆。
现在,他终于可以弥补遗憾:他不会再让安寻孤独地离开,而是会握紧他的手,一起走向光明。
丝线又一次从空中浮现,穆弃早已察觉到:它们不仅是意识体的显化,亦是真实世界的延伸,这一路走来,数百世加诸于安寻身上的丝线,已尽数被他斩落,只要将最后的强弩之末消灭,等回归了现实,不仅安寻不再有性命之忧,自己亦不会被规则反噬,可以正常地活下去。
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,可这一次,在空中涌动聚集的丝线并未冲过来,反而像是盘桓的游蛇,一边扭动着细长的身躯,一边发出喑哑的嘶鸣。
【愚蠢。可怜。无知。】
它们的声音在穆弃的精神识海中响起,那是穿透灵魂的低语。
【你以为我们消失了,你就能活下去吗?】
【你并非这个世界的子民,而是诞生于混乱的漏洞,一旦规则被修复,你也将不复存在。】
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,只要你不清除我们,规则无法重建,漏洞就可以留存,我们答应你,不会再对星神之子出手,你亦可以获得永生,在这个世界里与你爱的人永远地在一起,这样不好吗?】
【你应该能感觉得到,我们并没有说谎,规则重建时那些剥离掉的“轮回”,是你与这个世界建立的羁绊,当它们全部消失,你将化为虚无,过往的痕迹也会被全部抹除,无人能再记得你,包括你最亲密的爱人。】
【这是你最后的机会,到底要孤独地消失,还是要幸福地永生,你应该不会选错吧?】
像是从噩梦中惊醒,穆弃浑身一震,他依然站在山洞里,那些游曳的丝线却已不见。
突有所感,他低下头,看到了手腕上的红线。
经过数次的剥离,曾经密密匝匝缠绕在他右腕上的红线,此时只剩下一条。
但和之前的红线不同,现在这条红线并不只绕在他手腕上,它一直向前延伸,最后的终点,是在安寻的手腕上。
这一路走来,穆弃没有让任何丝线沾染上安寻,此时此刻,对方身上唯一的一条丝线,就是这条拴住他手腕的红线。
原来是这样。
竟然是这样。
直到此刻,穆弃才终于明白,何为真正的考验。
是自己的执念成为了它们的养料,是自己的执念将他们又一次带回了命运的路口,他可以为这个人熬过数百世的孤寂,却无法接受在对方的未来里,没有自己。